《青春倒退嚕》: 關於真實，正義，還有善良 《青春倒退嚕》的片名是假的。 電影簡介和預告片都說，「一對中年夫婦遇到年輕夫妻，彷彿返老還童似的重拾 年輕活力!」所以，我以為這是一部愛情喜劇，就像《白日夢冒險王》那樣。但 是走出戲院時，我的結論是: 少來，壓根不是這麼回事。那些寫簡介的人沒把 電影看完嗎?
這部電影討論的議題更深刻、更龐大－關於真實，關於正義，關於善良。
(以下微劇透)
關於真實
男主角 Josh 是一部紀錄片拍了十年都還沒拍完，被過去榮光困住的中年男子。 他遇到了一個年輕人 Jamie，感到生活又年輕了起來。於是他在年輕人想拍紀錄 片時主動提供幫助，還把自己拍片用的學者借給 Jamie 採訪。眼看 Jamie 平步 青雲，他才發現他和 Jamie 的巧遇並非偶然，友善只是手段；而所謂「紀錄 片」也根本不是紀錄片。紀錄片對象早就預約好，題材早就知道，訪問過程參 夾添加戲劇性的謊言。一切都只是按照劇本演出罷了。
問題出在哪? 這牽涉到紀錄片的本質。紀錄片之所以感人，是因為他們在記錄 人的真實。從楊力州導演的書《青春: 獻給他們的情書》可以看到，許多發生 在真人身上的故事，都是一個轉機才得以被記錄。要不是他在風災後還是堅持 把車開進甲仙，就不會有《拔一條河》。而許多最深刻的沉默，是在攝影機開著 但是沒有人意識到其存在而自在聊天時，無意間捕捉。因為是真的，所以格外 動人。
如果一切都是事先說好才按下錄影鍵，那就不是紀錄片了。那是劇情片。
為甚麼我們會要求在走進電影院時，知道自己正在看的是一個虛構的故事，還 是真人真事剪接? 我的哲學教授苑舉正在課堂上最喜歡問同學: 「你能不能接 受 99%的愛情，但是 1%的偷情?」答案一致是，不能。我們人很重視真實，儘 管我們認定的真實不一定真實，不一定永恆，但是我們還是要求真實。因為假 如沒有真實作為前提，溝通就失去意義。溝通無義，人就失去連繫。
這也是為甚麼 Josh 在最後指控 Jamie 是個騙子的原因:「我以為你在乎的是過 程!」就算他是個拍片十年還沒拍完的二流導演，他仍然堅持他對紀錄片的理 想，對誠信的理想。
但是假如 Jamie 辯駁: 這只是時間順序的調換罷了，反正某些重要的事件，例如 戰爭回顧，說的還是實話。就只是「發現過程」做了一點編排美化，好襯托真 正的主角，這有甚麼關係? 影片好看才是重點，不是嗎?
關於正義
當 Josh 帶著 Jamie 去 Josh 的岳父，一個功成名就的紀錄片名導面前，叫 Jamie 自首，名導卻反過來跟 Josh 說: 「你何必在乎那些原則呢? 時代進步了，觀念 也應該改一改了。」就連 Josh 的老婆也難為情的說:「不得不承認，他拍得很不 錯。」然後 Jamie 就默默地坐回名導旁邊，一臉無辜。自以為行使正義、揭發 紀錄片圈的惡魔的 Josh，簡直就像隻吃不到葡萄喊葡萄酸的蠢狐狸。
到底甚麼是對，甚麼是錯? 積極進取不惜捏造事實的 Jamie，最後登上雜誌「眾 所矚目的新人」，但是同時他也失去了妻子妲西；一直堅守原則的 Josh 在岳父 面前出盡洋相之後，妻子仍然願意來到噴水池邊，跟他說幾句話。
到底甚麼是對，甚麼是錯? 我們多麼希望有個正義女神把我們放在天平兩側， 然後我們就知道我們錯了得以修正，對了就繼續走。但是這個世界上評斷正義 的標準有千百種。隨著文化、世代、個體的不同，每個人心中的正義，都只存 在於自己的價值體系裡。你遵循哪一條道路，就看你最重視甚麼。你重視名利 而最後放棄家庭，或是你為了良心放棄鬥爭，都是選擇。
關於善良
亞馬遜創辦人貝佐斯(Jeff Bezos)曾在 2010 年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典禮演講時提出: 「聰明是一種天賦，而善良是一種選擇。」（Cleverness is a gift, kindness is a choice.）你做了甚麼選擇，就決定你成為甚麼樣的人。
現實世界很殘忍。有時候既得利益者就算一輩子邪惡，也不見得會得到甚麼報 應，還可能平步青雲一生。好人好像總是吃虧。有時候我會懷疑是否向上爬就 非得踏血不可，害怕起商場的腥風血雨。但是葉志易說過: 「唯有誠實正直才 是長久之計。」累積名譽需要一生，摧毀只需一夕。《青春倒退嚕》裡面的 Jamie 雖然年紀輕輕就出名了，但是他往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，他以為無傷大 雅的小謊不見得每次都能獲得原諒。他或許會被比他更高竿的老油條耍得團團 轉，他可能為了接近名流而放棄自己，老了才感到空虛。但那些都是很久以後 的事情。所以 Josh 看著他在雜誌上意氣風發的照片，說: 「他不是惡魔，他只 是年輕。」(He’s not a demon, he is just young.)
年輕的時候會應當積極的爭取許多事情，就像 Jamie 說的: 「我覺得我永遠不 會死。」年輕人的未來無限可能，積極進取沒有甚麼不對。就我個人而言，我 並不認為 Jamie 為了接近名導而接近 Josh 這件事情本身有甚麼不對，他為了 將來鋪路無可厚非。只不過，如果是我，我會「真的」把 Josh 的紀錄片看 完，再去跟他攀談。
這就是我在正義裡面，聰明與善良之間的權衡: 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，勇敢 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。
我們黃教授去北京大學的時候，很意外的有兩三個學生自動自發來接待她，帶 她遊北京。她受寵若驚，但另一方面也頗感慨: 要是換作是她邀請國外學者來 台演說，台灣的學生有幾個人會主動接待外賓? 老師會從國外特別邀來的學者 必定來頭不小，若是跟他們建立好連結，必定受益無窮－跟教授遊玩時可以順 便了解這個學者的思維，學習風範；而若後續保持聯絡，還可能在將來申請研 究所非常有幫助。但是台灣的學生聽到這些動機，會說「好做作」，然後甚麼也 不做。結果就是，學者來台感覺不到熱烈的歡迎，而學生本身又錯過和大師交 流的機會，雙輸局面。
黃教授給我們的建議是: 「我們不喜歡因為積極進取傷害到人，但是你仍然可 以用好的方式去積極進取。(Be aggressive in a nice way.)」厲害的人都有自己 的事情要忙，沒空看誰是可造之材一一提攜。所以，你應當爭取任何可能的機 會，切莫守著儒家「待價而沽之」的被動原則。當你還沉浸在矜持的高貴感裡 面，機會早就被那些厚臉皮的人搶走了。開拓人際網也是，爭取表現機會也 是，在可以表現自己的時候，只要你有能力，你沒必要保持沉默。
六十大壽的時候
《青春倒退嚕》這部電影並沒有給誰對誰錯一個正確的答案，就像人生中很多 問題一樣，沒有標準答案。它只是呈現一種對照，告訴觀眾，有兩個價值觀念 截然不同的世代存在於地表之上，然後他們擦撞出了火花。就這樣。只不過在 走出電影院之後腦海難免會浮現雜誌上 Jamie 的臉，心想是不是往上爬就意味 著說點謊? 反正有人說，謊言沒有被揭穿的情況下都是真實，所以可以說謊嗎?
我沒有辦法下定論，畢竟我也還年輕，還未因為說謊被重罰或是因誠實而埋 沒。只不過，對於我老了在辦六十大壽的想像，我希望，有人拿著酒敬我，是 稱讚我光明磊落，而非只是功成名就。那就足以讓我無悔終老。
你，希望在你六十大壽的時候，聽到甚麼呢?
(本文獲刊於獨立評論@天下，網頁連結: http://opinion.cw.com.tw/blog/profile/52/article/279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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